知青忆:上山下乡时哪本书被称为“革命者的指南”
切·格瓦拉 资料图
本文摘自:人民网,作者:邓贤,原题:“红色的切”2(手抄本)
我首次读到手抄本《格瓦拉日记》是在下乡第二年。
手抄本是我的同学二杜悄悄塞给我的。二杜姓曾,大名曾丰收,二杜是他的小名。在大院里,我、二杜和大头是大家公认的死党,我们一同长大,又一起进中学,后来又一道唱着语录歌下乡来到边疆当知青,那一年我们都只有不到18岁。二杜天生是个有思想的青年,他充满激情胸怀远大,劳动起来严肃认真,不怕苦和累,工余时间读书学习,读的都是大部头马列著作,星期天就背上这些革命经典到各个连队进行步行串联活动,跋山涉水乐此不疲。二杜串队常常都有意外收获,比如传播手抄本就是其中之一。这天晚上,他悄悄将手抄本塞给我和大头的时候,一脸神秘,再三叮嘱说:这可是一本了不起的书啊,全世界劳动人民的《圣经》,革命者的指南,当代青年的《共产党宣言》。
我有些兴奋,迫不及待地点亮煤油灯,怀着巨大的期待,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不知道辗转过多少人手和来路不明的手抄本,但是当我放下书时竟有些失落,因为我并没有感受到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热血沸腾的巨大冲击,那个名字叫做切·格瓦拉的南美洲游击队长的革命生活并没有俘虏我,成为我效仿的人生榜样。换句话说,我向往脱离农村,我的理想是上大学,而切·格瓦拉曾经是一名医科大学生,他放弃学业选择战场,离开城市走向丛林,他放弃的恰好是我的理想,所以我有理由对他不感兴趣。
第二天二杜来取手抄本,他直截了当地问我们:打算……去那边吗?
我说:去干什么?
他奇怪地说:干革命啊。支援世界革命。
大头闷了半天才回答说:我哥哥武斗死了,我妈不让我去。
我附和说:大头说得对,我妈也不让我去,我的理想是上大学。
二杜忽然生气了,他的面孔涨得通红,鼻孔涨大,像马那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就像遭到背叛一样。看得出来朋友的态度不仅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对他打击很大。他痛心疾首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他说:你们让我……失望!
没过多久,二杜真的从我们生活中消失了,具体说就是在国境对面发生那场轰动一时的“B镇之战”过后,有人看见他跨过界河,此后音讯全无,令我们剩下来的两个死党一度很失落,很伤心。我们对自己解释说,二杜并不是有意离开我们,他是去参加世界革命。我常常望着打着旋涡远去的南宛河水呼唤朋友:二杜,你现在在哪里?你知道我们在想念你吗?
在我漫长的边疆插队生涯中,常常都能与一些长途跋涉的男女知青不期相遇,他们都是从各省插队的农村甚至遥远的东北、新疆和内蒙古大草原赶来投奔金三角游击队的。他(她)们胸怀火热理想,翻山越岭风尘仆仆地从远处走来,我看见他(她)们个个衣衫褴褛,曾经白皙娇嫩的脸膛烙下风雨烈日的焦黑印记。他们肯定已经度过许多风餐露宿的艰难日子,但是他们依然目光坚定意志顽强。有人走瘸了,拄着树棍依然顽强向前;有人生病了,被同伴搀扶或者大家轮流背着;男同学走在前面开路,女同学咬牙紧跟,这该是怎样一幅感人至深的时代画卷啊,它让我想起长征途中那些追赶队伍的红军战士。
许多年以后的20世纪末,我在藏北高原途遇两位朝圣者,他们是一老一少,也许是父子,也许不是。他们一步一磕,坚忍不拔,朝着心中至高无上的圣地长跪而行。我湿润的心情中忽然落下一抹金色阳光,这抹阳光一下子将我心底那组浮雕般的记忆照亮。我的青春时代的同龄人,那些虔诚而神圣的知青们,他们从激流滚滚硝烟弥漫的那个红色年代深处走来,一直走向虚无缥缈的共产主义圣殿。
他们是我们那个时代最无私的红色朝圣者。
21世纪初,有人又将曾经风靡一时的手抄本《格瓦拉日记》重新摆放在我的桌子上,手抄本的主人是我另一位朋友,老知青邬江河。我推测老邬的意思,他希望通过重温手抄本,唤起我对于历史的生动记忆,以便正确读解那些通往金三角丛林的心灵之路。其实我对于金三角的老知青们,比如我的朋友二杜、旅长康国华、高干子弟梁晓军、泰籍华人刘义等等的兴趣远甚于南美洲的格瓦拉,我相信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格瓦拉存活至今的全部意义充其量不过是个红色图腾,满足人们对于不朽抗争和自由精神的需求。人们向舞台致敬,以娱乐精神消解历史,并不在乎偶像生前究竟做了什么,意义何在,与历史有何关联。只有战斗在金三角的知青命运才是我的心系所在,我以为这些“红色的切”的狂热追随者恰恰是一面时代的镜子,折射出我们这个古老的东方民族艰难演进的历史回光。
从这天开始,老知青们将陆续走进我的作品,上演一幕20世纪中国版的《格瓦拉日记》。(《中国知青终结》,邓贤著,中南出版传媒集团·湖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