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石:把自己活成野生动物的生物学家
潘文石,今年80岁,人称潘爷。36年来,他像野生动物一样,漂泊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行走在崇山峻岭间,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研究保护濒危的大熊猫、白头叶猴和中华白海豚。如今,他依然坚守荒野,用好友的话说:“如果谁在城市遇见他,比遇到野生动物都稀罕”。
3月19日上午,广西北部湾,沧海茫茫,水天相接。一艘编号“007”的快艇驶入大海深处。当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出现在船头时,一群海豚围拢过来,深灰色的、白色的,足有20多头!这些精灵们围着老人欢呼跳跃。过了大约一刻钟,老人一挥手,海豚仿佛接到了指挥员的命令,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情此景,让我仿佛置身童话之中。原来,这种水生哺乳动物凭借自己杰出的“声呐”,听出了“007”的轰鸣,也认出了快艇的主人、自己的亲人——我国著名生物学家、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潘文石。
“科学家的良知不允许我说假话!”
一个夕阳西斜的傍晚,我在大山深处的北京大学广西崇左生物多样性研究基地,见到了富有传奇色彩的潘爷,他正在小楼上极目远眺。只见老人家雪白的眉毛,红色的脸膛,笑起来慈眉善目,说起话声如洪钟,80岁的年龄,六七十岁的身手,仙风道骨,宛若金庸小说里的“老顽童”。
和着窗外吱喳的鸟鸣和山谷中潮湿的风,潘文石讲起自己的故事。
“8岁时,我就憧憬野外的生活。青少年时代我看的书是《鲁滨逊漂流记》,初一时崇尚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潘文石说,1955年,他如愿考入北京大学生物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58年参加中国第一支珠穆朗玛峰探险队,对世界第一高峰进行科学考察,1980年,到四川卧龙参加一个关于熊猫的国际合作项目。从此,“血液里对野外生活的想往被唤醒了”。
几经争取,潘文石梦想成真,走进西部群山,在这片有着107道溪流和108道山梁、总面积250平方公里的研究区域里,和他的十几名弟子,夜以继日地追随野外大熊猫的足迹,从43岁一下子就“追”到了花甲之年。
秦岭的冬季寒气逼人,潘文石和学生们住在四面透风的棚子里,钻进鸭绒睡袋,借着蜡烛微弱的光亮,用冻僵的手指记录熊猫通过无线电颈圈发回的数据。15分钟一次,一天记96次,几乎不吃不喝不睡。
在最冷的冬季,饥饿如影随形。一年春节,潘文石和学生为了节省时间和木炭,把土豆和大米熬成一大锅“野外美食”,一连吃了好几天。如此饥寒交迫的生活,持续了8年。
危险无处不在。到卧龙后不久,潘文石在一次追踪熊猫中摔下悬崖,幸而抱住一棵探出山崖的杜鹃花。可他伤的不轻,无法进食,没有医院,每天只靠一勺蜜和一个鸡蛋维持生命。
1983年底至1984年初,四川地区死了8只大熊猫,碰巧60年一遇的竹子开花了。于是,“竹子开花导致了大熊猫死亡,要把野生大熊猫都圈养起来保护”的观点甚嚣尘上。
潘文石火了,在简陋的工棚里,借着微弱的烛光,他奋笔疾书,致信国务院:“竹子开花不是大熊猫濒危的原因,是人类的砍伐使熊猫面临绝境……”潘文石提出:“坚决反对饲养野生熊猫,那样做只会破坏野生熊猫的种群结构,而且还可能导致它们不再繁殖”。他以亲自观察到的实证,以第一手的科学数据和一个科学家的良知说出了事实的真相,剑指一整条建立在砍伐木材基础上的利益链。
有“好心人”劝他,有这些功夫,哪如多写些论文实惠?潘文石急了:“情况十万火急,发表了论文,可是秦岭没有了森林,没有了大熊猫,又有何用?”
“科学家的良知不允许我说假话!”当听到潘文石再次讲起这段往事时,我依然可以感到他胸中奔腾的热血,周身燃烧的挚爱,以及执着的追求和博大的情怀。
“立即停止采伐,安排职工转产,建立新的自然保护区”。潘文石的建议被中央政府采纳。1994年5月,砍伐全线停止;1995年,国家投资5500多万元建立了长青自然保护区,并引入世界银行477万美元贷款,保护了大熊猫在秦岭南坡的最后一片栖息地,大熊猫们迎来了生的希望。
在秦岭,就有一只就被潘文石命名为“希望”的野生熊猫,小时候,它常常被潘爷举过肩膀,用脸紧贴毛茸茸的小肚子,听听吃饱没有,称一称重了没有……
“1997年我回到秦岭。凌晨4点,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那里。我赶快进屋让隔壁房间的学生用无线电台‘搜’一下是谁在我门外。”潘爷停住了,我屏气细听,心怦怦直跳。“是‘希望’!她知道我回来了。”他的声音都不同了,“我把她让进屋里,给她水喝,给她东西吃,她都不要。就这么静静地在我房间待着。哦,‘希望’怀孕了,要当妈妈了。”
如今,“希望”的同伴们正在保护区快乐地生活着、繁衍着。最新统计显示,秦岭地区野外生存大熊猫约345只,比10年前增加两成,种群密度为全国最大。这不仅印证了潘文石在生态保护上的“执念”,更印证了他对大熊猫的“野生观”。
“拯救了一片村庄,保护了一群叶猴”
午夜零点,位于山坳中的崇左研究基地一片沉寂。潘爷准时醒了,他钻出绿色鸭绒睡袋,目光炯炯。长年的野外科考生活,已经让他形成了两小时一醒的“节律”。这还是30多年前在秦岭深山研究野生大熊猫时,和学生“两小时一换班”留下的习惯。当然,他也睡不惯被子,钻进野外生存必备的鸭绒睡袋才能睡得踏实。
21年前,潘文石圆满完成了救助野生大熊猫的科考任务,59岁的他在家没待几天,就像一个年轻小伙儿一样,深入到广西西南部荒僻的弄官山中,开始了新的课题——白头叶猴研究保护。
县领导闻听潘文石在崇左科考,特地请他吃饭,饭后,他唯一的要求是“将所有的剩菜打包”。回来后,他慷慨地与当地农民向导共同分享。“真香!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吃过肉了。”向导十分高兴。
4天后,潘文石照样请向导吃饭。“我不能再多吃有油水的东西了。”为什么?潘文石很惊讶。这位朴实的农民讷讷半天,原来,这个地方的人长年只吃薄粥,肠胃已经很难适应荤腥。那顿“好饭”,让他足足拉了好几天肚子。
“弄官山的百姓,比叶猴还苦!”半夜,潘文石辗转难眠,打开头灯,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一句话。
潘文石进一步了解到,当地村民们燃火做饭靠大量砍伐野生植物,发展经济靠点炮采石,挣钱糊口靠捕杀白头叶猴制造“乌猿酒”……已经陷入“贫困—开荒—偷猎”的恶性循环。
“如果老百姓的生活不改善,我研究白头叶猴又有什么意义?”数夜未眠,潘文石苦苦寻找答案。
“要想让猴子生存,首先要让百姓不砍树也能吃上饭!”一天,潘文石在村口贴出了收购牛粪的告示,村民们争相拿来牛粪换钱。当大惑不解的乡亲们亲眼看到臭烘烘的牛粪制成沼气,可以照明烧饭时,这项技术很快深入人心。
随后,潘文石又把自己所获的5万美元和10万元人民币奖金都用在了沼气推广上。“沼气能代替木材为农民提供燃料,这样,农民能放弃砍伐白头叶猴赖以生存的山林!”
十几年间,在潘文石的奔走呼吁下,当地政府先后投入1000万元,改善保护区环境。潘文石自己也拿出科研经费及各类奖金,加上海内外朋友及民间组织的支持,募集资金300多万元,修水池、办学校、资助贫困学生上学、普及卫生知识、投资医疗设施……
一个早晨,3个农民把一只从偷猎者铁夹子上解救的白头叶猴送上门来,没要一分钱。要是以往,它一定会被送到饭馆或到“乌猿酒”厂换钱。看着死里逃生的叶猴,潘文石心头一热。
2014年春夏之际,潘文石因急性胰腺炎住了40多天院。一天天见不到潘爷,白头叶猴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终于,潘爷回来啦,白头叶猴奔走相告,它们飞檐走壁,自窗而入,从深山丛林来到了基地的二层小楼上。也不认生,有的一屁股坐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有的直接跳进了他的浴缸里……潘文石乐得合不拢嘴,连声叫好。
经过20多年的努力,当地的白头叶猴总量已从1996年的96只,增加到了如今的800多只。对此,《纽约时报》报道:“拯救了一片村庄,保护了一群叶猴”。
潘文石是一个“纯野生”的科学家,他坚定地认为,人与自然可以和谐相处!大自然母亲会同时庇佑她的人类孩子和动物孩子。
“怀着报恩的心,希望能为它们的生存尽一份力量!”
“我在海里沉下去又浮起来,拼命让自己仰着脸,就在这时,脚下踩到一块光滑的‘石头’,可这大海里哪来的石头?”11岁时,潘文石在广东汕头下海游泳,因体力不支失去知觉。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从岸边搀起来,困惑地望着大海,两只海豚迎着他在浪中跳啊、跳啊。“是海豚救了我!”从此,他结下了和野生动物的情缘。
“我一辈子都为它们的善举所感动,并怀着报恩的心,希望能为它们的生存尽一份力量。”老人满含深情地说。
能为自己的“救命恩人”海豚做点什么,是潘文石一直以来的愿望。2004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了解到,有“海上大熊猫”美誉的“中华白海豚”,正面临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它们所在的广西钦州海域,距离崇左基地仅150公里。
又是几个不眠之夜,儿时的那两只海豚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于是,“现代化工业化浪潮下中华白海豚的生存之路”又纳入了潘文石的研究计划,位于钦州市最南端的三娘湾成为潘文石的“第二个家”。
10年间,潘文石带领课题组收集到超过18万张照片、上千段视频以及数千个GPS定位点,逐步弄清了北部湾白海豚的活动范围、种群数量、季节性迁移和发情、交配、产仔、觅食等方面的情况。
按照钦州市的规划,三娘湾地区被定为工业开发区。潘文石以科学家的执着,社会学家的情怀,在政府和百姓间不断奔走呼吁。他提出“有能够激发人们智慧和灵感的中华白海豚,自由地巡游在蔚蓝的海面上,北部湾才能成为一个安全的海湾。”
令人欣慰的是,钦州市采纳了潘文石的建议,对工业进行重新布局。如今,那片海一如往昔洁净,对海洋生态环境和水质极其敏感的中华白海豚从2004年的约98头,增加到如今的210头左右……
他把全家人都带进了“野生状态”
开饭了!在崇左基地,潘爷一边招呼大家吃菜,一边提醒:“骨头给我留着!我要喂我的老鼠。”原来,他正在研究老鼠的节律。“潘文石从小就是坏孩子!”饭桌上,潘爷开怀大笑,一副得意模样,说起小学时拿纸团给老师捣乱,说起“文革”期间被控制时逃脱监牢,说起自己“007”美名的来历,没错,“007”是他的车牌号和快艇编号。
这些年,潘文石运用精神的感召力,几乎把全家人都带进了“野生状态”。他和爱人及一双女儿,都毕业于北京大学。他的夫人姓戴,在北大任教,大女儿潘岱就是取自父母姓氏的合音,又与熊猫的英文单词“Panda”谐音。当潘岱领到人生第一笔颇为丰厚的报酬时说:“有了这笔钱,我可以支持我老爸伟大的熊猫事业了。”用潘岱的话说,自己和妹妹潘岳是被爸爸放养的“熊猫”。
小女儿潘岳是父亲心头的“小妹”,从小就是爸爸的“粉丝”。“爸爸早点回来!”每当潘文石收拾行囊时,潘岳总是这样黏着爸爸。爸爸从野外回来了!潘岳迫不及待地打开爸爸的行装,没想到,里面没有糖,只有用于分析实验的熊猫粪便。
我妈妈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人!女儿们的心里不是没有抱怨。对妻子的深爱,潘文石讷于言。可是一次次在野外历尽艰辛,向女儿倾诉的信末,总要加上一句:“不要告诉妈妈,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担心”。
“父亲更像大山,更像大海,他不常在身边,但是又一直在那儿,就在那儿。”潘岳这样比喻。
2009年6月,潘岳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正式放弃在互联网领域如日中天的工作,加入到父亲的团队。
“他们是我科学研究的延续,也是我生命的延续。”多年来,一批批像潘岳一样的年轻人在潘爷感召下,投入到野外科考的队伍里来。他们之中,不乏电视台编导、公司老总……他们义无反顾地跟随潘爷,在深山里追逐理想,放飞梦想。
这些年来,无意功名的潘文石也“无心插柳”地收获了不少大奖,有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世界野生生命基金会颁发的最高奖“鲍尔·盖提奖”,还有“影响世界华人大奖”、中华全国归国华侨联合会“爱国奉献奖”……
潘文石经常用诺亚方舟的故事警示世人:“方舟是在大水之前建成的……”(人民日报中央厨房·人物工作室 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