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奥斯维辛苦难的一代豪杰
(上接A17版)
当底线被突破时
皮莱茨基1945年的报告是一份震撼人心的文件。因文字的直言不讳,使这份报告震撼人心;唯有亲自体验过集中营惨状的人,才有办法写出这样的作品。
皮莱茨基有着极强的身体恢复力与勇气,他在极其骇人的环境里仍保有杰出的心智与常识,绝不怀忧丧志。此外,他的运气也相当好,他甚至有时间嘲讽自己,他提到自己在集中营里的编号4859,外面两个数字跟里面两个数字加起来刚好都是13!
这份报告之所以震撼人心,还因为它写出了奥斯维辛较不为人知的一面,多人知道奥斯维辛位于德军占领的波兰境内,知道它与犹太人大屠杀有关,也知道可憎的毒气室与令人发指的以毒气杀人的恶行。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座集中营最初是为了处置信仰基督教的波兰人,他们许多人不是被残忍地杀害,就是被迫工作到死。
事实上,奥斯维辛在1940年设立时主要是为了关押波兰政治犯,之后才转变为欧洲犹太人的死亡营。况且,在学术圈之外,西方有多少人知道苏联战俘被送到奥斯维辛并遭到杀害?这份报告提到无情无休止、有时近乎任意的杀戮,有些细节相当吓人,已全无道德底线可言。报告显示,一旦道德规则崩解,人性可以沉沦到什么地步。
人性的高贵与堕落
在报告中,皮莱茨基提到,有些人可以超越环境的限制,虽然他们很想活命,但却不愿牺牲别人来换取自己的性命。皮莱茨基还写道:“……但另一方面,我们也对于人性的坚强感到敬佩,有些人强大到能拥有灵魂,能拥有不朽的内在。”皮莱茨基虽然是天主教徒,但他的报告并不是为了见证基督教的价值,而是提醒人们世上存在着普世的人性美德,无论哪种信仰与宗教,都必定称许这些美德。
然而,皮莱茨基也表达了对世界沉沦至此的愤怒:“我们误入了歧途,我的朋友,我们已走上一条可怕的岔路。更糟的是,我找不到适当的言语来形容它……我想说我们已经成了禽兽……不,我们比禽兽还差一大截!”他感到怀疑,到底哪个世界才是真的:是集中营里的堕落世界,还是集中营外冷漠而肤浅的世界。虽然信仰基督教,但皮莱茨基却明确表示他支持以暴制暴。作风特别残酷的考波什(也就是集中营里由表现良好的犯人担任的监督员)、党卫军与密报者,经常遭集中营的囚犯无情杀害,同样的情况在医院里并不常见。
报告描述的事件中,最不寻常的或许是两百多名波兰年轻人遭到射杀,他们在没有卫兵看管的状况下,昂首阔步走向刑场,因为他们知道反抗的唯一后果就是他们的家人会受到残酷的报复。尽管如此,皮莱茨基说,如果当时这些人真的反抗,那么他的组织也会采取行动起而反抗。
一次次被出卖的苦痛
皮莱茨基的成就相当傲人。他不仅成立组织协助囚犯在集中营里生存,他也努力使集中营里的波兰各政治党派能化解歧见,一致对外: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党派之间的紧张与敌意相当强烈。他挖苦道:“波兰人不见棺材不掉泪,必须每天让他们看见堆积成山的尸体,他们才愿意和解……”皮莱茨基的军阶并不高,而且完全没有任何政治经历,他能做到这点确实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也显示了他的性格。
皮莱茨基报告的末尾充满了挫折感,而非愤怒。不要忘了,皮莱茨基是自愿前往奥斯维辛,他对于国家军的指挥官,连同其他盟军的指挥官感到恼怒,因为这些人不愿对奥斯维辛发动军事攻击,善加利用他在那里建立的组织:“要是有空降部队或空投武器就好了……可是我们的军队与盟国的军队无法想到这一点,但我们的敌人却想到了。”
事实上,皮莱茨基觉得友军根本不在乎集中营里受苦的人,他在报告里提到外在世界“一直保持着无知的沉默”。
皮莱茨基不止一次以略带贬低的语气提到那些在较不严苛的环境下度过这场战争的人:“所以,优秀的人就在这里(奥斯维辛)死亡,为了避免连累外界的人而丧失生命,但外头那些远比我们软弱的人居然轻松地说我们瘦骨嶙峋。”
皮莱茨基这个人
皮莱茨基1901年5月13日生于一个爱国的波兰家庭里,邻近芬兰边境,属俄罗斯帝国管辖。早在18世纪末,波兰就已经遭俄罗斯、普鲁士与奥地利三国瓜分。皮莱茨基年轻时对被俄罗斯禁止的波兰阴谋组织已司空见惯,包括波兰童军运动。他后来参与了军事作战,在1919年至1920年的苏波战争中对抗敌军。
1921年,由于没钱,皮莱茨基不得不放弃美术系的学业学习,加入国家安全协会,那是一个半志愿性的组织。皮莱茨基才华横溢,他会写诗、画画与弹吉他。1926年,他奉派到第26枪骑兵团,并且晋升为后备骑兵少尉。他一直维持这个军阶到1941年11月,当时他还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但还是晋升为中尉(一般来说,国家军不会对身陷集中营的人员进行晋升,这回算是破格)。1944年2月,皮莱茨基晋升为骑兵上尉,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晋升。
皮莱茨基与他那个时代的许多波兰人一样,是拥有强烈爱国心的天主教徒。皮莱茨基从事的任务困难多了。事实上,一旦他自愿进入奥斯维辛,准备在集中营里组织抵抗运动,他便不可能过着平静安详的日子。而这项任务也引领他走向人生的悲剧巅峰,虽然这不在报告的范围之内,但却是了解皮莱茨基这个人所不可或缺的部分。
自下而上掌控了集中营
皮莱茨基在奥斯维辛有三个主要工作:获得外界消息与额外的补给品,并将其分发给成员,以提振众人士气;把关于集中营的报告送出去;为武装起义做准备。
皮莱茨基宣称,到了1942年初,他的组织已经渗透到每个工作小队,只剩一个尚未突破。集中营的重要职位原本掌握在德国罪犯手里,但积极的政治犯往往可以从这些人手中夺取大权,中间的过程曲折离奇、相当精彩。
随着战事不断扩大,德国当局发现,与原本担任集中营行政职位的罪犯相比,这群政治犯更有能力管理像奥斯维辛这种庞大的集中营。
皮莱茨基的组织,其长期目标是招募一群人并加以组织,一旦时机成熟,他们便起事接管整个集中营。这么做是为了因应某些状况,举例来说,如果党卫军打算清除所有囚犯,那么组织就会采取行动。虽然这群人已做好准备,皮莱茨基也说他们有能力接管集中营(“这几个月来,不管是哪一天,我们或多或少都有办法接管集中营”),但没有外界的援助,他们成功的机会其实相当渺茫。
侥幸地活了下来
皮莱茨基预料会有一场地面战,或许会有来自英格兰的波兰伞兵旅支援,他们可以使用空投到集中营的武器——由于奥斯维辛地点的关系,这两个想法在当时并不可行。然而,皮莱茨基很清楚太早起事会对集中营外造成什么后果,地方上的居民可能遭到报复,而身为军人,他也不想在未接到命令的情况下擅自做出重大决定。
波兰国家军的确曾经考虑攻击集中营,但实力不足。他们估计,国家军牵制数千名德国党卫军守备的时间,大概只够让两百到三百名囚犯平安脱逃。剩下的囚犯,或许多达十万人,则必须自行抵抗,而这将导致血腥的屠杀。此外,德军很有可能把气出在当地的波兰人身上。
尽管红军已经逐步逼近,波兰国家军依然担心德军有可能会杀害剩下的所有囚犯。1944年夏,波兰特战人员陆军少尉斯特凡·亚申斯基在集中营附近进行侦察,9月时遭到逮捕,被关进集中营里。之后他的遭遇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他顺利在奥斯维辛存活下来。对集中营发动攻击的计划从未付诸实行,好在,纳粹党卫军从未对剩下的囚犯执行最后解决方案。
被埋没的一代英雄
“二战”后,皮莱茨基与绝大多数波兰人一样,成了反对者。1945年,皮莱茨基一方面与波兰境内的抵抗组织联系,另一方面也把波兰的状况汇报给英国指挥下的波兰第二军指挥官瓦拉迪斯劳·安德斯将军,他此时是反对者的波兰领袖。
皮莱茨基的妻儿在波兰,他也能够时时去探望他们。安德斯认为当局已经将矛头指向皮莱茨基,于是命令他离开波兰,然而皮莱茨基并未理会这项命令,终于在1947年5月8日被捕入狱,在狱中饱受波兰秘密警察的折磨拷问。当家人到狱中探望时,皮莱茨基说,与这里相比,奥斯维辛实在是儿戏,苏联训练出来的波兰人简直心狠手辣。
皮莱茨基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并准备对波兰秘密警察成员发动武装攻击。他否认这些指控,但依然被军事法院判处死刑。1948年5月25日晚,在位于华沙拉科维奇卡街的莫科托夫监狱,他的波兰同胞将他处死。
很难想象有比皮莱茨基的人生终点更可怕的结局。对此,圣保罗写给圣提茅斯的信中有几句话很适合作为皮莱茨基的墓铭: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
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
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皮莱茨基的长眠之处不知位于何地。他在1990年代得到平反,现在已成为波兰的英雄人物。(本报有删节)
加尔林斯基/文